十三-《心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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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上订制了几张单人床。展翔原先的意思是,就买那种医院里的病床,专业,也好打理。冯晓琴不同意:“一看就像医院,老年人不会喜欢的。要温馨一点,舒服一点,就跟在家里一样。”除了床,床头柜和台灯的式样,亦是冯晓琴精心挑选的,床上几件套,淡紫色大团绣花,绲金边,又秀气又富贵。老年人不能太花哨,也不能太素。张老太说,与她结婚时的花色倒有几分相似。周老太盯着看,半晌,拿手去摸,声音涩涩地:“你倒是好,我结婚时候,连床也没有,地上铺块垫子就睡了。一家六七口,吃喝拉撒都在一间。”

    周老太叫张老太“阿姨”,到底年轻了十几岁,脑子也清楚。她说她不怪儿子,“他是当干部的人,要面子,怕人家背后说闲话,说他连个老娘都养不起,还在外面捡垃圾。”冯晓琴趁势道:“所以呀,你就忍一忍。”她道:“实在忍不住啊,走到垃圾桶就会停下来,矿泉水瓶一只只捞出来,踩扁,收好。手上抹了油似的,动作都不带停顿的。”冯晓琴问她:“一个月能赚多少?”她道:“你猜。”冯晓琴往小里说了个数字。她有些得意地伸出一只手,正面反面翻了翻。冯晓琴问:“五百?”她嘿的一声,“这不翻了两下嘛,一千!”又道,“要不是我儿子拦着,还得多一倍!”张老太旁边插嘴:“你儿子一副麻将的事。”她眼睛瞪过去,“我儿子不玩麻将。”张老太道:“你儿子不稀罕你这点钱。”周老太反驳:“我没说他稀罕。”张老太道:“把你送过来,这钱够你捡几个月矿泉水瓶了。”这话点了周老太的死穴,顿时板起面孔,不作声。半晌,憋出一句“老不死”,也不知是骂张老太还是自己。

    到月底,“不晚”又多了几个老人。大半是放白天,也有三四个住宿。除了三千金妈妈,又招了一个护理师,姓刘,也是卫校毕业,有相关工作经验。还有两个打杂的女人。加上三千金爸爸,也有些规模了。冯晓琴是总管,并负责一些接待工作。每天过来咨询的人不少,替家里老人打听,看看这边情况,心里再盘算一下价格。最多便是那句——“靠得住吗?”冯晓琴不厌其烦,一桩桩解释,一间间房领他们参观。有脾气直的,问:“真要有什么事,你们负得了责吗?”冯晓琴说:“我们一切按程序来,只会比家里做得更到位。家里出不了事,这里就出不了事。真有突发情况,这边24小时有人的,会第一时间打120。”那人径直又问:“会虐待老人吗?”冯晓琴笑,“这里全部视频监控,你去前台扫个码,加我们的公众号,随时可以在线上看到你爸妈的情况。”也有人看了一圈,丢下一句“私人开的,总归吓咝咝”。冯晓琴便拿出这附近几家敬老院的资料,有照片也有文字,条件价格清清楚楚,连菜单也有,“你们可以自己比较。”又道,“幼儿园小学中学都有私立的,比公办还抢手。中国已经是老龄化社会,三分之一都是老人,国家管不过来,将来私立敬老院肯定比公立的要多。爷叔阿姨观念要变一变。现在还挑挑拣拣,将来办得好了,名气响了,就算想进也进不来了。”说完抿嘴笑。

    史老板问过展翔几次,到底为啥要办托老所。“真的能赚钱?”他好奇。展翔老老实实地说:“没把握。就是试试。”史老板便叹气:“归根结底还是你有米。既是富一代,又是富二代,自己赚钱自己毁。”展翔道:“那也没这么悲观。小冯可不是一般人。”史老板嘿的一声,“醉翁之意不在酒,全世界人都看出来了,你少装糊涂。”展翔问:“我装什么糊涂?”史胖子拿筷子蘸水,在桌子上画了个“心”,笑得贼忒兮兮,“你懂的。”是笑他前几日,买了钻戒,不肯好好送,偏要拿一打气球,底下绳子绑住首饰盒,再用红笔在气球上画个大大的“心”,飘到顾清俞窗前。谁知那天一阵妖风,径直将气球吹开,线也断了,眼看着愈飘愈远。总算展翔事先有准备,盒子里只是一张卡片,戒指还揣在裤兜里。到底是贫苦出身,再玩浪漫,身家还是要保住的。戒指面对面给,更稳当。

    “小女人每天陪你玩过家家。就差也画颗‘心’送到你面前了。”史胖子道。

    “不搭界。”展翔摇头,“英雄惜英雄,懂吗?小冯是人才,她办事,我放心。”

    “人才肯定是人才。方圆十里找不出比她更厉害的。”史胖子兀自惦着这些年白花在她身上的心思,别的不提,光是送她姐妹俩的足浴卡,加起来也有好几千。肉包子打狗。恨恨地,“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不好跟你展老板比。财雄势大,境界也比我们高。敬老院也搞起来了,下一步就是人大代表了。”

    “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无聊。”展翔笑骂。又道,“人家才几岁,小一轮都不止。”

    “她自己愿意被老牛啃,你管?再说你也不是普通的牛,金牛!”史老板很认真地对他道,“——总体而言,老展,你属于比较顺的。”

    展翔嘿的一声,“上礼拜刚求婚失败。”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也别发嗲,自找的。这女人真要贴过来,你反倒没劲了。要的就是这牵丝攀藤的味道。上辈子你肯定是只狗,姓顾的是根肉骨头。或者你是只驴子,她是荡在你鼻子前面的那根胡萝卜,看得到,吃不着。痒死你。”

    展翔把这番话学给顾清俞听。“胖子有时候看问题蛮犀利。”

    顾清俞问他:“首饰盒里那张卡片上写了啥?”他道:“无非就是那些肉麻话。都飞上天了,说了也没啥意思。”她停顿一下:“对不起。”他打个哈哈:“男欢女爱,老天爷都没法子。新社会了,又不好王老虎抢亲。”她又是一顿,“——你会找到好姑娘的。”

    他问她施源的情况:“后来见过吗?”她说,没有。他道:“他没找你,你也没找他?”她嗯了一声。他道:“他倒是摒得牢。”她道:“我也摒得牢。”他道:“你是铁石心肠,这我早晓得了。”说完笑笑,扯开话题。到这步,便不想再纠缠,倒显得小家子气。愈发像个朋友那样,拜托她:“有空群里给我起起蓬头,讲几句好话,生意刚起步,全靠大家帮忙吆喝。”她答应下来:“我找公司小妹给你做个文案。”他听了笑:“那也不用。”

    张老太患有卵巢癌的事,是三千金妈妈告诉展翔的。她发现老太最近有些消瘦,肚子却很大,脸色也差。问她,回答说是两年前就查出来了,年纪大,医生建议保守治疗。展翔再去问冯晓琴:“你晓不晓得?”冯晓琴说“晓得”,又道“癌症又不是艾滋病,不会传染”。展翔有些顾虑,怕第一批客人便出状况,不吉利。冯晓琴说:“老太身体硬朗着呢,都撑了两年了,一时半会死不了。”是宽老板的心。次日清早,张老头赶过来,见到展翔便作揖赔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老太婆喜欢这里,喜欢小冯,我也没办法。你放心,真要不行了,肯定马上就走,不让你们为难。”张老头话说得实在,又是长辈,展翔也不好多说什么。转头埋怨冯晓琴:“我是老板,有知情权的。”冯晓琴说了句“阿婆可怜”。展翔看她一眼,啧啧道:“大脚装小脚,孙二娘扮小白菜。”开玩笑的口吻。谁知冯晓琴没吭声,径直走开了。展翔愣了一下,想,可别真生气了。上前逗她:“发工资了!干得不错,爷叔这个月给你双份,让你开心开心。”她霍地转头,朝他看,“爷叔,你是不是觉得,我眼睛里除了钞票,没有别的。只有钞票才能让我开心,是不是?”

    “你越是这么说,就越是说明你在乎他。你怕他看轻你。”事后,张老太这么对冯晓琴说。老太脑子搭进搭出,糊涂起来连自己老公都不认识,一转眼,思路又清爽得让人生畏。说话一针见血。她像个经验丰富的妇女干部,措辞大胆毫不顾忌,逐条替冯晓琴分析,年龄、出身、相貌、品性……假想敌便是顾清俞。这她居然也知道,吃不消这老太。总结下来便是“你不要担心,我要是男人,到头来还是拣你”。冯晓琴听着,不反驳也不附和。让老太多说话,有助于她的病情。便顺着她,随她去。张老头每天也会过来,上午下午各一小时,陪她坐会儿,聊聊天。老头老太并排坐在靠窗的双人沙发,半张脸浸在阳光里,大多是各做各的。老头看报,老太织毛线,一条围巾织织停停,才打了个底。老头报纸一面翻过,便放下,侧头看老太,静静地。老太并不察觉,自顾自地。不是贤妻良母的路数,织毛线的动作别扭得很,像顺拐。老头看着,不言不语,脸上表情也不动。雕塑似的。半晌,抬腕看表,“时间差不多了,不好打扰你们的。”对着冯晓琴。起身便要走,叫声“老太婆,我走了”。张老太隔着老花镜看他,挤出几道抬头纹,有些颟顸地:“张卫国,明朝给我带件羊毛衫,冷了。”他答应着,对冯晓琴笑笑,“辛苦你们了。”走到门口停下,又朝老太多看几眼。或许是自觉忒婆妈,讪讪地,加上一句:

    “这就是过日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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