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心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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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务员真好,工作稳定,也没什么压力。”

    “压力还是有的,”顾昕停顿一下,忽觉得说这些似乎不必,便笑笑,“各行有各行的难处。有的是身累,有的是心累。”

    他送她到楼下。经过旁边垃圾桶时,一个身影闪了闪,吓了她一跳。那人个子瘦小,头发全白。打个照面,便晃了过去。“3号里那人。”顾昕对她道。她点头。其实都是认识的。3号里一个老太,姓周,每天晚上背个麻袋出来翻垃圾桶,从一期到四期,看见矿泉水瓶,便捡出来,踩烂,扔进麻袋。还有废报纸、旧衣物。谁家要扔大件物什,往往通知她一声,要不要,倘若要,便自己拉走,大家方便。她也从不推辞的。六十多岁年纪,背有些佝偻,身体却好,也有力气。她是贵州农村人,儿子在上海娶妻生子后,便接了她来。白天带小孩做家务,晚上出来捡垃圾。其实也是闲不住。为这事她儿子不知与她吵了多少回,说家里不缺钱,犯不着出去丢人现眼。她却死活不肯。也成了小区里的一桩奇闻。

    “阿哥,”冯茜茜已拿出钥匙了,忽又停下,问他,“——想不想去喝一杯?”

    两人去小卖部买了酒,径直到新装修的房子。走进去,依然存些油漆味。地上铺张报纸,坐下来。打开啤酒,还有花生和鸭脖。她先参观了一遍,赞道:“装修得真不错。”

    “你没看过阿姐的房子。我这个还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她那里已经直达小康了。”

    “够好了。我要有你这样一套房子,就算少活十年都行。”她认真道。

    他看她一眼。今天是有些野豁豁了。葛玥几分钟前刚发来微信:“在哪里?”他回答“跟同事喝酒”。与妻子撒谎是经常的事。但今天这种情形,连他自己也讶异。这女孩一邀酒,他便立时答应了。看来是馋了,真想喝酒了。刚才在阿姐那里,没讨着。中医的理论,想什么,便是缺什么——今日缺的是一醉。

    果然很快醉了。他问她:“谈过几个朋友?”她道:“一个也没有。”他斜睨她:“瞎讲。”她道:“不骗你。”他便一本正经地劝她:“那你应该谈起来了。”她点头,“好,麻烦阿哥帮我留心。找个上海人。”他嘿的一声,“上海人里,瘪三也多的是。”她笑了笑:“美女里面,坏女人也多的是。可男人还是喜欢美女。”他看向她,“你知道我的事?”她不解:“什么事?”他叹道:“少来,你和你姐姐,什么都瞒不过你们的。”停顿一下,“——我知道,你们心里会怎么看我。”

    “当心吃耳光。”

    顾清俞说展翔。后者坐在沙发上,被这话怔了一下,随即又笑,“看样子是真的分开了?”他是指刚才那句“这房子没男人味道,一走进来就晓得了”。又道,“不怕你表弟看出来?”她一怔,“你遇着他了?”他耸耸肩:“他眼睛长在头顶,装作没看见我。我也只好顺着他,假装擦肩而过。”

    停了停,他又追问:“真的跟那人分了?”加上一句,“——所以才叫我过来?”后面这句是有些作死了。从进门便看出她脸色不好。还用这种声气说话,是一门心思要吃耳光了。她果然冷冷地:“是你自己交代,还是我替你说出来?”他笑得有点僵:“说什么?”

    “不是你,史胖子认识施源吗?搭界吗?我知道你朋友多,三教九流。别说只是促狭一记罚点钱,就算把他关进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顾清俞瞥见他神情,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便愈发做出恶狠狠的模样。咬牙切齿。

    这几日找不到发泄口。办离婚手续那天,竟与结婚时是同一个工作人员,还记得他们,神情一直很暧昧,像是憋着笑。她那瞬有种冲动,想狠狠抡一巴掌过去。但碍着他。有他在,她无论如何做不出那样的事。她终是不想在他面前丢人。忍着,连签字的手也是稳稳的。她想,就当没碰到他。甚至还想,本就是假结婚,现在房子买好了,还留他做什么。她强迫自己,像解方程式一样,把繁复的东西一点点删去,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只剩一个答数。这么想问题,好处是爽气,饮鸩止渴般立竿见影。坏处是刀子太锋利,当场出血少,过后却一点点渗出来。牵丝攀藤地难受。终究是逃不脱。恨意悄声无息地,周身袭来。却又无可言说。

    “我喜欢你。”展翔忽然想说这句,但说不出口。尤其这时候。没用,还伤自尊。是他理亏。他想让那个男人丢脸,越灰溜溜越好。冯晓琴说他像个小学生,幼稚得一塌糊涂,“爷叔,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他道:“男人促狭起来,本来就跟小学生差不多。”反问她,“换了你,你会怎样?”她道:“损人不利己的事,我不做。”他嘿的一声,“那你说两桩损人利己的听听,让爷叔我学习学习。”

    史胖子找上施源,是展翔授意,拜托冯晓琴搭的桥。“姐夫,帮个忙。朋友的朋友。江湖救急。”其实她与施源并不熟,见过几次面而已。“他缺钱。”她对展翔说。展翔补充:“跟你阿姐结婚,他缺的可不只是钱。”冯晓琴懂他的意思。男人要面子。展翔就是想扒这男人的面子。工商局有熟人,特意把这事闹大,也不难。无证上岗,往死里打,便是吊销执照也是有的。史胖子还蒙在鼓里,否则被他晓得,早冲过来喊打喊杀了。展翔其实也有些后悔,不是他平常做事的风格。鬼上身似的。

    “你打我两下吧,”展翔朝顾清俞看,真心地,“这事是我做得不上路。我跟你道歉。”

    他以为她多半是讽刺几句,夹枪带棒,把话往难听里说。他知道她的口才,杀人不见血,今晚是送上门找死了。谁知她一声不吭,抡起茶几上一只水果盆,径直砸了过来。他大吃一惊,哎哟一声,手忙脚乱地避过。“咔嚓!”玻璃碎了一地。她站着,又拿起旁边的茶杯。他以为她又要砸,“哎——”慌忙抱住头。她却是喝茶,大口下去,呛得咳嗽起来。他惊魂未定,正要说话,瞥见她脸颊上一行泪,立时打住,伸手将她的茶杯接过,放下。又拿来扫帚和畚箕,整理地上的玻璃碎片。她先是不动,半晌,在沙发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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