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无名人头案-《法医宋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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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店铺的老板是个体形偏胖的中年人,似乎特别怕热,他剃了个光头,一边跟阿乐说话,一边摇着个大蒲扇,看着就像是寺庙里的弥勒佛。

    那老板说,这样的鞋子他半年前卖了十二双,因为很少有人一下子买这么多,所以他便记住了那人的样貌。

    那人身材魁梧,个头特别高,虽然长得十分平凡,但是他左脸上有颗豆子大的瘊子,而且他当时也不是自己来的,还带了一个人来试鞋,那人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话,不知道是不是个哑巴。

    后来那两人离开时,他还听到那个子高的人叫那不说话的先拿着鞋回去。而且,个子高的说他要绕道去趟老妖怪那里,便朝着城南的方向去了。

    几个装神弄鬼抬棺材的面具人,又要去找什么老妖怪?老妖怪是谁,他究竟住在哪里?在这场连环谋杀案中,又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阿乐原以为自己这次立了功,能抵了上次在芙蓉阁留宿的罪过,说不定公子一高兴,能体恤他这两天的辛苦,给他放个假!可谁承想,他连个懒觉都没睡,连顿好饭都没吃,居然就被拽到了这里,要帮着公子来拼那尸体的碎块!

    “唉……”想到这里,阿乐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造孽啊!”“造孽,你说谁?”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阿乐回过头,一脸尴尬地看着他家公子毫无表情的脸。

    “公子好,我说这凶手呢!他们太过分了,杀了人也就算了,还把人碎尸万段,把脑袋都砍下来还不够吗?还给剁碎成这么多块儿,这也太造孽了,也不怕死了会下地狱啊!”

    “呵。”宋慈笑了笑,阿乐那点儿小心思他还看不出吗,不过这孩子脑筋转得倒是快,这都让他给圆过去了,也算他机灵,“少废话,

    赶紧拼吧。早点儿拼完,也能早点儿休息。”阿乐苦着脸:“哪能早啊,这么多……”

    宋慈蹙眉,这个阿乐,平时油嘴滑舌的,一让他正经干活儿就打岔。

    “又不是让你给我拼出个人形来,你只要给我分分类,好推测出大概是身体哪个部位就好。再说了,又没让你一个人拼,我这不是过来帮忙了。”

    “哦,那就容易多了!”

    他倒是挺容易满足,痛快答应了一声,便真的不再说话,索性跪在了地上,开始按照皮肤和肉块的纹理来给这堆肉分门别类。

    于是,当安盛平带着安广走进衙门后院时,便见到了他们主仆二人一跪一蹲,正在地上拿着一堆尸块认真地研究,而且时不时地,还传来这样的对话—

    “这是手指,这块也是,这好像是脖子……嘿嘿嘿,公子你看,这是胸口吧?这人胸上还长着毛呢!”

    “阿乐,你能不能认真些?”“嘿嘿,公子我错了,噗,这肯定是胸没错,您看我找到了什么!”“阿乐,你再这样我生气了啊!跟你说过多少次了……”

    “是是是,我们要尊重死者,就算是尸体,也要抱有敬意。”“既然知道,那就好好干活,别废话!”

    “遵命!”

    安盛平摇头苦笑,这对主仆,也真是够了。不过想到这里,安盛平又突然回过头看了看安广。

    安广有洁癖,也一直不喜欢血腥的东西,如果他看到那遍地的

    尸体碎块,怕是会觉得恶心吧?“少主?”安广见安盛平一直看着自己,还以为他有什么事情要

    吩咐。

    安盛平想了想,觉得还是算了,他太了解安广。“没事,”安盛平笑了,眼神中溢满了温暖,却又夹杂着那么一

    丝丝的无奈,“我们过去吧。”

    夏日的闷热天气中还带着潮湿,随着越走越近,那股难闻的腐臭味扑面而来。安盛平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子,不用回头也知道,安广此刻的表情,一定也十分“精彩”。

    而再看宋慈主仆,也不知是不是常年与尸体打交道的缘故,居然面色如常,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的不适应。

    宋慈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着他俩。见到安盛平脸上的苦笑和安广蹙紧的眉头,也明白他们是嫌弃这些尸块的恶臭,所以才远远地站着,不肯靠近。

    “天气热,有什么事情你不用亲自过来的,”宋慈说着站起身,朝安盛平微微一笑,“有事差人来找我便是了,或者下次你非要自己过来看,记得提前在嘴里含上一片生姜,再在鼻子下面涂上些麻油,这样相对的,就不会觉得难以忍受了。”

    “这倒是个妙法,惠父兄怎么早不说?”安盛平似乎有些适应了,于是又往前走了几步,来到那堆摊开的尸块前,“除了这个,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可以去除尸臭的?”

    “当然有了!”不等宋慈回答,分拣尸块的阿乐却抢先一步回答道,“安公子您不知道吧,凡是验尸之前,先取一些苍术和皂角,放在火里烧了,那味道就能遮尸臭,效果好得很呢!”

    “哦?既然如此,那你们怎么不用?”“嘿嘿,我们这不是习惯了!别说这点儿尸块了,就是那大夏天

    泡在河里都快肿成猪头的尸体我们也见过,那味道才叫厉害呢!”阿乐说着,似乎又想起了那个味儿,居然有些干呕。

    安盛平虽然没见过阿乐说的那种尸体,但想想也觉得恶心,好像一闭眼,都能闻见那股腐烂的味道一样……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能赶紧将视线转向宋慈的脸,不知为什么,这一刻,他突然觉得宋慈长得特别可爱。至少,要比那泡发脸的尸体和遍地的尸块要可爱上好几倍!

    “有什么发现吗?”“暂时没有,不过按照尸体的破损和腐烂程度来看,这些碎尸块

    和徐大人带走的头颅,确实有可能是同一个人。不过实话说,这些尸块太细碎了,根本看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你那边呢,关于失踪人口方面,有没有什么新的进展?”

    安盛平摇摇头。“哇!公子,您看我找到了什么?”

    正在宋慈陷入沉思之时,阿乐却像是捡到宝贝一般,突然回过头,大叫了一声。

    宋慈和安盛平闻言,赶紧走了过去。

    只见阿乐的手中拿着一块粉灰色的肉块。

    “这是……”安盛平凑近一步,此时此刻,他也顾不得嫌尸体恶臭了。

    “是刺青!”

    宋慈眼睛一亮,他其实没想到尸体身上会有这么明显的痕迹。

    要知道,凶手势必是不想让人发现死者的身份的,不然也不会残忍地连死者的头也砍了,而且还做了分尸这么可怕的事。

    “这可是个关键!阿乐你再找找,看能不能拼出这刺青的图案来!”得了自家公子的赞许,阿乐也来了精神,答应了一声,又继续

    埋头找了起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虽然那尸体被切得很碎,但经过宋慈和阿乐的努力,还是将那刺青上的图案拼凑出了一小部分。

    “怎么好像是个虎头?”“你确定是老虎吗?我看着,怎么像是个猫!”“谁会刺个猫在身上?”

    “也对。”“不过这块皮肉是哪里,后背还是前胸?”宋慈看了看,“应该是手臂。”

    “那也就是说,这些尸块,主要是受害人的上半身了?”

    “嗯,包括那天找到的那个头颅在内,都是上半身。”关于这一点,宋慈倒是很肯定,“不过你不觉得奇怪吗?”

    “哪里奇怪了?”

    安盛平对人体的研究远不如宋慈,因此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异样。而宋慈却笑了,那是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让安盛平看了都有种

    不寒而栗的感觉。他说—

    “你没发现吗,这些碎块虽然都是上半身,可却没有内脏。”

    是的,这尸块被切得细碎,但是几乎每一块都带着骨头。那是一把吹毛利刃、削铁如泥的好刀,切碎这尸骨时,几乎毫不费力。

    可偏偏,这些尸块之中并没有掺杂着受害人的内脏。

    这不禁让人产生了疑问,究竟,这人身体的其他部分,都去了哪里?

    又是一天半之后的午夜时分,徐延朔回来了。

    他去的时候,背着个包袱,那里面装了一个木制的盒子,盒子里放着被宋慈处理好的头骨。回来时,他仍旧背着那个包袱,只不过,里面的盒子却比去时的那个要大了两圈。

    他连夜敲开了宋慈所在的客栈房门。而后,两人又一起赶往了董府,去见了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安盛平。

    三个人,点上了几盏灯,把原本阴沉的黑夜也照得仿若大白天一样明亮。

    徐延朔的表情十分严肃,甚至可以说是虔诚。

    他把那一直背在身后的包裹打开,将那盒子取出,放在了桌上。然后,他看了看安盛平和宋慈,脸上带着股淡淡的,却又充满

    自信的微笑。

    接着,他打开了那个盒子。

    盒子里,与那被徐延朔带走的,只有一副骨架的头颅不同,这一次,他带回来的,是个五官清晰的人头……

    那头颅仿佛被人填上了血肉,除了没有颜色,没有睁眼外,其余的一切都和真人无异。

    即便是宋慈也没有想到,雁北堂的王敬竟然有这个本事!他不仅仅帮他们捏骨,复原了那死者的样貌。更是直接在这头骨上捏出了一张脸孔,一张让人只要看一眼,就能立刻联想出那原主样貌的脸!

    “这、这是在那白骨上直接做出来的?”安盛平简直不敢相信自

    己的眼睛,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简直会以为自己见了鬼!

    “没错,这泥里面,便是那颗头骨。”

    徐延朔边说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头颅从盒子里取了出来。泥塑像的脖子处是平的,完全可以直接摆放到桌上。此时,那些灯光从各个角度照过来,在塑像的脸上打出了阴影,就好像那是个睡着了的人,随时都可能睁开双眼一般……

    人像的脸形十分消瘦,颧骨很高,眼睛虽没有睁开,却仍能看出狭长窄小,双目之间的距离也比较短。因此只看这脸孔的话,着实没有什么特色,是个扔在人群里就找不到的、中等偏下的容貌。

    而且,宋慈之前分拣尸块的时候也注意到了,此人的身材应该是偏瘦的。他身上几乎没有什么肥肉,有些地方甚至可以用皮包骨头来形容。

    如此一对比,倒是真的和他这脸形相称,绝不会是什么高大强壮之人。

    “太神奇了!这居然真的是用泥巴捏出来的!太神了!太神了!”一旁的安盛平几乎不能自已,除了反反复复地感叹,他甚至想不到别的词汇来形容此时的心情。

    临安城那么多的能工巧匠,他从小又生在权贵之家,见识过不少精巧的工艺品和雕塑,但却从没有一次能像现在这般震撼!他已经彻底折服在了这惊人的技艺之中,甚至忘却了他们找人复原这颗头颅真正的目的。

    “那王敬……”宋慈也长吸了一口气,“居然这般厉害!”

    “是啊,我也没想到他有这个能耐!原本只盼着他能帮咱们把那头骨的脸恢复出个六七成的样子,谁知道,他居然用了这么短的

    时间给我捏出这么个东西来!”徐延朔说着,从怀中掏出那枚“铁鱼”,“说到底,还是得感谢宋公子这信物。若是没有这个,怕是我说烂嘴皮子,王敬也不会答应我的。”

    宋慈接过那枚“铁鱼”,又转头看着桌上的泥塑像,终于忍不住感叹道:“这雁北堂,真真都是能人啊!”

    “一个捏泥人儿的都这么大本事,你说的那个铁鱼堂主,能让这么多人服他,想必这人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能了!”安盛平有些羡慕地看着宋慈,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有机会,可要惠父兄帮小弟引荐引荐,让我也开开眼才好!”

    宋慈苦笑着摇摇头,心道,铁鱼神龙见首不见尾,就连他们本帮派的弟兄都不是说见就见,我一个外人,哪有那么大面子和本事?不过,一想到两人明明只有一面之缘,那铁鱼却帮了自己这么大的忙,看来,若是真的有机会再见面,他还真是要好好感谢感谢人家了。

    “现在有了这泥塑像,又有了那人手臂上的虎头刺青,看来要找到这人的身份也不是什么难事了。”安盛平道,“我明日一早就叫人去照着这泥塑像把他的脸画出来,到时候贴满大街小巷,肯定有人认识他!”

    第二天一早,安盛平便按照昨夜所说,带着那颗头去了衙门。

    可谁知道,他们还没来得及找画师,就已经知道了那颗头的身份。

    “回爷的话,这人叫吴通,家住普兰巷,是个开卤味店的。”

    认出那颗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安盛平的小厮福顺。福顺人缘极好,在这长乐乡的时间虽然不算长,但却走遍了大街小巷,几乎什么人都认得。因此,他只看了那头一眼,便认出了头颅的身份。

    “不知爷记不记得您先前爱吃的那樟茶鸭子?那便是小的从吴通家开的吴记铺子里买的。”

    安盛平思索了一会儿,还真想起来了,他刚到这长乐乡时,曾经因为水土不服,吃得又不对口味而郁闷了一段时间。那时候福顺给他变着花样地找了许多当地的美食来,其中就有这樟茶鸭。

    那时候他好像还挺爱吃的,所以福顺前前后后买了好几次。于是他有一天好奇,就顺口问了一句,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吴通开的应该是夫妻店。店铺里除了他和他娘子外,就只有一个负责切熟食的小徒弟,说白了也就是个帮忙打杂的伙计,再无他人。

    等等,切熟食……

    他突地想起了那一日在树林外徐延朔与宋慈的对话。他们当时说,吴通的头是被一把极锋利的刀砍下来的。也许是屠夫或是刽子手……那有没有可能,就是那切卤味的刀呢?

    事不宜迟,他马上叫人去把吴通的娘子和那小徒弟叫到衙门里来问话,问问他们为何这吴通失踪了几日,却不见他们来报官?难不成,他们心里有鬼,早就知道那吴通死了,所以才压着他失踪的消息,不肯上报给官府?

    吴通今年三十有八,而他的妻子吴杨氏却只有二十一岁,居然相差了足有十七岁,倒真是一对老夫少妻。

    和吴通平凡无奇,甚至可以说有一点点其貌不扬相比,吴杨氏却是一朵娇花,她肤色白皙,体态丰腴,虽然穿着身质朴的布衣,但却遮不住那一身媚骨,好像个嫩得能掐出水的花骨朵一般,眉梢眼角都带着万种的风情。据说,这吴杨氏在坊间还有个绰号叫作

    “卤水西施”。也是因为她的缘故,吴记的卤水铺子生意才能那么好,

    居然可以紧邻着长乐乡最气派的酒楼—悦仙楼,而酒楼的生意也被吴记抢去了不少。

    再看那跪在她一旁的乃是吴通的徒弟丁虎,倒也人如其名,真真是个虎头虎脑、虎背熊腰的愣小子。他今年整整二十岁,比吴杨氏年龄还小上一岁,但可能是因为平时总是起早贪黑地干粗活,切卤肉,所以长得极为精壮,倒是看着比吴杨氏还要略大一些。虽然样貌也不算英俊,却有种年轻人特有的阳刚之气,从某些意义上讲,确实比已近不惑的吴通要更加吸引女性。

    所以,看到这二人往堂下一跪,不用说什么,众人就已经先入为主,觉得这二人很可能有私情,然后一起联手谋害了亲夫。

    “吴杨氏,我且问你,你丈夫明明已经失踪了多日,怎么不见你来报官?”

    吴杨氏明明已经知道了丈夫的死讯,却并没有显示出过多的悲伤,她跪在堂前,微微俯身一揖,却又恰到好处地显露了自己那傲人的身材,可看她脸上的表情,又不像是刻意勾引,好似这么做已经成了习惯。

    “回大人,当家的只说去外地进货,他临走前,还是小女子帮他收拾的行李,他人还没有回来,我又怎么知道他是在路上,还是失了踪?”

    “你说他去外地进货,还是你帮他收拾的行李?”安盛平皱了皱眉,“那他是去哪里,做些什么?”

    “回大人,咱们吴记卤味有一道招牌樟茶鸭,那鸭子的腌制过程很是复杂,光是香料就要用上二十几种,其中有一味密料是从玉潭镇上一个叫王老六的人那里进的货。这卤鸭子的秘方,我丈夫从不

    肯告诉别人,就连我这个当娘子的也不知道。所以每隔大概一个半月,他就会独自去王老六家一趟,亲自把香料背回来。这一来一回,大概要五天时间,有时候他和那王老六喝起酒来,就忘了时间,还要再耽误上几日,故而小女子才不能确定他是出了事,还是去跟那王老六瞎混了。”

    “好,既然你说他去找那王老六了,那除了你之外,可还有其他人能证明?”

    “这……”吴杨氏想了想,“他每隔一个半月就去找那王老六的事,我们整条街都知道,但是那天他走的时候天刚蒙蒙亮,所以除了小女子之外,他有没有在路上遇到什么人,我就不晓得了。”

    说完,又转头看看丁虎:“阿虎,你快跟大人说说,当家的是不是去那王老六家了!”

    丁虎有些木讷,似乎想了很久,这才点点头:“是,当家的临走前一天刚好给我发了这个月的工钱,我还纳闷,怎么这个月提前了两天?然后我记得,他当时说,最近天气不好,所以要提前去找王老六,走之前先把工钱给我,免得拖后。”

    “既然如此,那我再问你,你丈夫身上可有什么特征?”“身上有特征?”吴杨氏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安盛平叹了口气,只能说得更明白些:“他身上是不是有个刺青?”

    “嗯,还真有一个,就在他左胳臂上,不过大人,您既然说小女子的丈夫死了,那也该让我认认尸吧?”

    “这……”安盛平看了看一旁的徐延朔和宋慈,神色有些为难。这个时候,徐延朔显得更加有经验些,他瞅着堂下跪着的吴杨

    氏和丁虎,正色道:“你丈夫死得蹊跷,那尸体乃是证据,岂能随随

    便便叫你们观看!”“蹊跷?”

    吴杨氏没有说话,反而是一旁的丁虎有些好奇:“大人,我师父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个有待查明,本官再问你们,这吴通平时可与他人结怨?生活中或是生意场上,有没有什么仇家?”

    徐延朔此时故意显示出官威,也是为了震慑二人。他判案无数,自然看出吴杨氏有些不对头。虽然她佯装不知情地问起了吴通的尸首,可按照正常来说,一般人知道自己家人死于非命,第一反应便是追问死因。

    就好像那丁虎,又如之前窦天宝一案中的窦何氏,她知道窦天宝不是被自己毒死后,反应也相当激烈,马上追问窦天宝是因何而死。

    可偏偏,这吴杨氏却没有,她这个反应,是不是因为她早已知道自己的丈夫是怎么死的?而她想要去认尸,是不是因为她也早就知道那尸体已经无法辨认?

    “仇人?我们老老实实做生意,哪有什么仇人?”

    虽然师娘想要岔开这话题,可丁虎却不识趣,直接拍了拍脑门:“谁说没有仇人的,那隔壁酒楼的石长青不就是?”

    谁知,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吴杨氏的脸上顿时变色,竟当着大人们的面,在下面偷偷伸了胳臂,狠狠地拧了丁虎的后腰一下。

    丁虎“哎哟”一声,像个傻子一样地看着吴杨氏,又是委屈又是无辜道:“师娘你掐我干啥?”

    他在吴记做了好几年了,跟着吴通的时间比吴杨氏嫁进来的时

    间还要长,再加上他这师娘与他年龄相仿,所以对待她并不像对待吴通时那般尊敬,也不用“您”来称呼。

    吴杨氏更气了:“你瞎说什么?”

    “我没瞎说!”丁虎也来了脾气,反驳道,“谁不知道石长青跟师父不对付!他老瞎说当年和你青梅竹马,跟你多亲近,为了这个,师父跟他吵过多少次了!那人没脸没皮,保不齐就是他把师父给害死了!”

    因为生气,丁虎也不顾吴杨氏的阻拦,大声在公堂之上嚷嚷了起来。这一吼,还真说到了点儿上,一下子就吸引了徐延朔他们的注意力。

    “大人,大人休要听他胡说!丁虎脑子不正常,他说话不可信的!”吴杨氏阻挠不成,只能赶紧开脱道。“吴杨氏,你切莫阻挠,妨碍公务,你担当得起吗?”徐延朔喝

    止她,继而问那丁虎道,“丁虎,这石长青究竟是何人,与吴通夫妇又有何仇怨,你且一一说来,切不可有所隐瞒!”

    “是,大人!”丁虎听话地点点头,也不去理会吴杨氏正朝自己使眼色,如实回答起来,“那石长青是我师娘的表哥,他现在在我们吴记隔壁的悦仙楼里当账房,整条街都知道,他和我师父不对付,两人一见面就吵。”

    此话说完,引得众人把目光都投向了吴杨氏。

    吴杨氏简直百口莫辩,她憋红了一张脸,想了好久,这才趴在地上,朝着堂上的几位大官磕了一个响头。

    “冤枉啊大人!小女子确实与石长青是表兄妹,但是我们并无苟且,我十七岁就嫁给了吴通,成亲后也一直恪守妇道,绝没有半点

    私情!石长青也是去年才到我家铺子隔壁的悦仙楼来当账房的,之前我们已经好多年不曾见过了!是,我夫君是怀疑我俩,就连那些街坊邻居也总是瞎传,可这也要有凭有据才行吧?”

    她越说越气,最后竟然把视线转移到了丁虎的身上,一双眼瞪得老大,眼睛里还带着凶光,仿佛在埋怨他多嘴,害自己惹上了嫌疑。

    不过她说的也确实有些道理,抓人要抓赃,抓奸要抓双,他们有没有奸情,当然也不能仅凭一面之词就草草地断定。因此,徐延朔做主,先将那吴杨氏收了监,丁虎暂时放了回去,等待进一步的调查。待到回了后堂,这才叫了人去查石长青。结果这一查,居然还真叫他们查到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

    如丁虎所言,石长青与吴杨氏确实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也对彼此都有些好感,不过因为石长青的母亲不喜欢吴杨氏,所以才没有定下亲来。

    后来那开卤味店的吴通上门求亲,他虽然年纪大了些,但家境不错,所以吴杨氏的父母便答应了下来,让他俩成了亲。

    两人感情还算和睦,吴杨氏嫁到吴家的第二年也有了身孕,只可惜怀孕四个月的时候却意外跌了一下,滑了胎。那之后吴通心疼少妻,怕她身体吃不消,两人一直也没有再要孩子。

    一直到了去年年中,吴杨氏的表哥石长青突然来了悦仙楼,还当起了算账的先生。

    吴杨氏成亲后,似乎便与那石长青断了联系,因此再度相逢都免不得惊喜。那石长青也是个痴情的,居然这么多年都没有娶妻,仍是孑然一身。

    吴通本来就介意他俩那段过往,再加上石长青嘴上没有把门儿的,在悦仙楼做事,几杯酒下肚,就到处胡说八道,说自己当年与那吴杨氏花前月下、郎情妾意……

    开始时,吴通还只是敢怒不敢言,顶多旁敲侧击地提醒他注意一下。结果日子久了,吴通反而被石长青认为是个软柿子,被欺负得越来越厉害。

    吴通终于忍不住,和石长青狠狠地打了一架。那一次闹得很厉害,石长青被悦仙楼扣了两个月的工钱,他和吴通也都挂了彩。不过也许是因为他俩一个是干体力活儿的,一个是账房先生,所以相比较而言,石长青伤得要更厉害些。

    “两个人本来就有宿怨,这一次石长青又吃了亏,所以心中愤恨,想要报仇也是情理之中的,看来,那吴通还真有可能是死在他手里的!”听完调查结果后,安盛平越发觉得吴通之死,这石长青的嫌疑最大。

    徐延朔的看法和他一样,只是更注重细节:“话虽如此,但连打架都是吴通占了上风,而且,吴通一个开卤味铺子的,耍刀的功夫怎么都比石长青要厉害吧!就算他一时失手,真的是被那石长青害死,可是我看了那些肉块,手法极老练。安公子,你注意到没,那些肉块的大小,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你觉得一个算账的能有这本事吗?”

    他这么一说,倒把安盛平给问住了,“难道,那分尸的是吴通的老婆?她一个女人家,肯定没少下厨房,再说跟了吴通这些年,那铺子不也是他们一起打理的,搞不好,尸体是她切的。”

    这话说完,连他自己也不禁有些怀疑,吴杨氏看起来弱不禁风

    的,虽然是媚了些,可怎么看也不像是敢杀人分尸的主儿。

    “应该不是,”不等徐延朔回答,一旁的宋慈替他答道,“那吴记铺子不是专门请了个切卤味的伙计吗?仔细看,丁虎的右手要比左手更健壮些,那是长年累月握刀造成的。而且按照我们的调查,吴通应该是非常疼爱他那小妻子的,又怎么会有伙计不用,却让吴杨氏来做这种粗活?”

    因为吴杨氏还在被收监,徐延朔便下令将石长青叫来了衙门问话。和样貌普通的吴通相比,这石长青确实年轻得多,也英俊得多,

    当然,这也仅仅是和吴通比较而言。

    不过令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是,石长青居然受了伤,左手手臂缠着布条,看他包扎的那个程度,好像伤得还不轻。

    他毕竟是读过书的,此时虽然行动有些不便,却仍旧没有失了礼,一上堂就施施然行了个礼。不过他没有功名,行礼过后,仍撩了衣襟,跪在地上。

    “石长青,”安盛平蹙眉,盯着他那手臂,“你这手,是怎么伤的?”“回大人,草民的手,是被奸人所害,还请大人为草民做主啊!”也不知道这石长青是不是提前得了消息,知道那吴通死了,所

    以早就有所防备,料到官府会找自己问话。此刻,他居然不急不躁,非但没有丝毫的紧张,反而还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急着要找人告状。

    原来,这短短的一个月内,他居然两次遭到暗算。

    安盛平觉得他的话有些不可思议,若是达官贵人被人暗杀也情有可原,他一个市井小民,谁会杀他!

    “你想清楚了,是不是真的有人要杀你?如果是的话,你且细细讲来,自然会有人为你做主。”

    “是,回大人,这绝不是草民信口雌黄,此伤就是最好的证明!”他说着,居然在堂上扯下了自己手臂上的布条,露出那仍旧没

    有痊愈的伤口。“这刀伤便是吴通干的!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原来,那次与吴通发生口角,继而大打出手过后,石长青便长病不起,一直在家里养了半个多月才回到悦仙楼。他实在不想与吴通再遇上,但悦仙楼和吴记卤水铺子只有一墙之隔,就算他刻意回避,也不可能真的全都躲过去。

    果然,不出所料,他复工的第四日,就在巷口撞见了出来办事的吴通。

    吴通受伤不算重,只是被抓伤了手臂,这才见了一丁点儿血,相比,石长青却被揍得很惨,在家休养了很久。

    这次见面,吴通对石长青冷嘲热讽了一通才离开。而且他走的时候还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那场架过后,他更加认定了石长青就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石长青很气,但气愤过后,却仍旧没有办法。

    吴杨氏已经嫁给了吴通,他们早就没了可能,而且就算他读过书又怎样,他在悦仙楼这样的大酒楼做事又怎样?说到底,他不过是个伙计,哪像吴通,有着自己的店铺和生意,不管挣得多还是少,好歹也要被人尊称一声老板、掌柜的。

    因此,石长青也没了和他继续斗下去的心气。只想着以后好好在悦仙楼干,等到自己攒够了银子,积累了经验和人脉,说不定过

    上几年,也能自己开个饭馆儿,到时自然也扬眉吐气了。

    他这么想着,自然也收了心,不再与吴通周旋。可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他虽没有害人之心,但吴通却早就对他起了杀意。

    大概半个月前,酒楼生意极好,收工的时辰要比往常晚了一些。当时天色已经全黑了,而且外面还稀稀拉拉地下着小雨,石长

    青本来想在酒楼一层大堂里打个地铺凑合一宿,但是一想到家中还有老母,又怕彻夜不归母亲会担心。只好硬着头皮,撑了把伞,连夜往家里赶。

    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和雨声,他几乎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可就在他即将转过最后一个巷口时,却突然从路边闪来一个黑影。那人动作极快,再加上雨天,夜黑,石长青根本什么都没看清,胳臂上就实实在在地挨了一刀。

    那人下手快狠准,根本不带丝毫的犹豫,显然就是冲着他来的。鲜血当时就喷涌而出,要不是他手里还握着一把伞,赶紧用伞头抵着那人的身子,朝着路边的石墙怼过去,说不定他早就没了命!

    那人虽然力气大,刀法准,但貌似下盘不稳,被他这么一推,居然直接摔了个仰八叉,半天没起来。

    石长青捂着受伤的胳臂,掉头就往回跑。一边跑还一边叫,大半夜的,他这扯着脖子喊救命的架势,立刻惹得附近邻居都点了灯,纷纷探出头……等到他确认了安全,再带人回去时,雨巷中除了那把染血的油纸伞和一柄明晃晃的杀猪刀,就再也找不到别的了。

    看到那刀,石长青脑子猛地炸开了,因为,他一下子就联想到了吴通。

    吴通开的是卤味铺子,那铺子里除了鸡鸭之外,也卖酱肘子和猪心、猪肝、猪尾巴这些吃食。虽然多数时候,那些肉都是买来的,但谁知道吴通兴致好时,会不会直接买上些活物,带回来自己宰杀?

    石长青平时虽然交际广,可恨他恨到要动刀子的,思来想去,也就只有吴通一人了。

    他没有声张,包扎好伤口就回了家。接着一连休了七八天,这才回去悦仙楼上工。

    石长青明白,吴通人太狠,他确实惹不起,所以他也不想追究这事,只希望这次吴通解了气,能放过自己。

    可谁想到,吴通暗杀一次不成,居然还搞起了第二次。

    “初三那天是草民的生辰,那一日,悦仙楼的几位兄弟帮我庆祝,我随手打开了一坛陈年老酒,打算敬大家一杯,结果……”

    “结果什么?”

    “结果恰在那时,一只猫从房梁上跳了下来,舔了洒在地上的酒,居然直接抽搐倒地,不多时便死了!”

    “死了?”安盛平问道,“你确定那酒是吴通放的?”

    “不确定,当时人太多了,没有人注意是谁把酒放到那里的。不过吴通也晓得那一天是草民的生辰,再加上他离悦仙楼很近,所以要偷偷混进来,把毒酒放进去,也是很容易的。”

    石长青虽说得如此笃定,可毕竟没有真凭实据,实在很难叫人信服。

    徐延朔立即安排人走访了石长青家附近的那条巷子,并且去问了几个那日他生辰时在场的悦仙楼的伙计,想要看看他说的是否属实。

    结果居然句句属实!“他被人砍了的那天确实下着雨,而且天色已经很晚了,有很多

    邻居当时已经睡下了,所以印象比较深。”安广负责走访了那一片的居民,有很多人都能证实石长青没有说谎,“我还去找了给他包扎的大夫,都可以证明他的话。”

    “是啊,我看了那伤口,确实是刀伤,而且以恢复的情况来看,想必那晚打斗也是十分惨烈。”宋慈苦笑着摇头,同时也觉得有些遗憾,因为那伤已经结痂,时间也太过久远,导致他不能看出更多的细节。

    “酒楼那边查了吗?”“查了,”这次说话的,是衙门里一个姓赵的小吏,便是他负责

    带人去了悦仙楼查问,“和那石长青说的一样。而且,那些人本想要报官,却被石长青拦住了,于是便有人怀疑是他和吴通的私仇,既然当事人都不肯报官,他们也不想多事。那件事以后,就没人接近石长青了,怕被他连累,送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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