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愿得一人心-《从此,我爱的人都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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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是不是一阵凉风吹来的缘故,唐宁慧猛地打了个冷战。此时她早顾不得什么仪态了,沿着游廊飞也似的一路跑着回房。
曾笑之虽然昏迷着,可整个人难受得扭成了麻花一般,口里不停地嚷嚷着热。王妈与巧荷两人各自拧了毛巾,一个在敷额头,一个在替笑之擦拭身子,两人亦是心急如焚。王妈更是一边伺候,一边连声念佛:“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啊……请菩萨一定保佑我们小少爷。”
唐宁慧跌跌撞撞地跑进里间:“笑之,笑之……”只见躺在床上的笑之全身绯红,双颊更是红得欲喷火一般,眉头紧蹙,已无意识,只口中不断喃喃:“热,热……娘,笑之好热……”
唐宁慧摸了摸他的额头,只觉得如烧炭一般,几乎要灼伤掌心。笑之从生下来到现在,从不离唐宁慧左右,每回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是唐宁慧彻夜不眠地照顾,所以她亦算有些经验。可笑之此时的温度灼烫至此,是从未有过的。
母子连心,见笑之如此,唐宁慧顿时便泪盈于睫,更咽着唤道:“笑之,笑之,娘回来了,娘回来了……你可听见娘的声音?”
曾连同紧跟在她身后,也如她一般探手触摸笑之的额头,一碰之下,饶是曾连同平日城府之深,也不由得大惊失色,转头厉声问侍候着的王妈:“小少爷不是早已经退烧了吗?怎么现今又发热到如此地步?你们一群大活人是怎么照看的?许大夫呢?让他马上给我过来!”
巧荷忙让人去请许大夫,王妈则躬身站在一旁,颤声回道:“回七少爷,太太走时命我们好好照顾小少爷,我们几人都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床头。先头的时候,小少爷还是好好的,睡得也沉,后来不知怎么又发热起来。我们给小少爷额头敷了冷毛巾,可怎么也不管用,小少爷越来越热……我们便请了吴管家过来。
“吴管家让人把熬好的药给小少爷服下,一边又差人去请许大夫。可这次吃了药却是怎么也不管用,不见半点儿退烧的样子,小少爷的身子却越来越烫,还吐了几次……许大夫方才诊脉后,又开了一帖药……许大夫说小少爷这样的情况危险得很,又说洋人医生那边有一种药打了就可以退热,让吴管家立刻去请洋人医生过来一趟。他亦不敢离开,此刻正在灶房里头煎药呢……”
说话间,许大夫已随着小丫头的脚步匆匆进了屋。
曾连同赶忙迎了上去,急道:“许大夫,你瞧小儿的病状,怎么会如此反复?到底是什么病?”许大夫的脸色极为凝重:“七少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曾连同正欲抬步,忽听唐宁慧惊恐的叫声:“这里!这里有斑!”唐宁慧猛地推了一把曾连同,“出去,你们都快出去!”
曾连同抓着她的手臂,急问:“到底怎么了?”却见唐宁慧怔怔地瞧着曾笑之,泪水沿着脸颊滚瓜似的滑了下来:“曾连同,这是天花,是天花。”
房内众人俱面面相觑,看见彼此眼中各自的惊惧。“天花”二字一传入曾连同耳中,他整个人便是一震,脸上的血液似被人一瞬间全部抽光了一般:“天花?胡说!好端端的怎么可能染上天花呢?”
原来他也这般紧张笑之的。
曾连同转向许大夫,见他闪躲着自己的目光,他只觉两旁太阳穴像被人用棍子剧烈敲打,脑中嗡嗡作响,一片空白。连许大夫的回话也如浮云一般,忽远忽近:“在下方才想与七少爷借一步说话,便是想告诉七少爷,贵府小少爷患的,极有可能是天花。一般得天花者,起初一两日便是如此,高烧不退,头痛呕吐,之后湿毒乘虚流聚,全身渐渐起红色斑疹,最后变为痘痈肿痛,红肿溃破,漫流脓水……”
曾连同猛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喝道:“我无须知道这些,我只想知道可有什么救治办法!”许大夫垂头:“尽人事,听天命,仅此而已。”
曾连同盯着他的黑黝目光渐渐转厉,透着一股杀气:“我要的是一定!我要他一定好起来!”许大夫的头垂得越发低了几分:“七少爷,请恕在下医术浅薄,实在无法做此保证,在下唯一能保证的便是一定竭尽全力。”
曾连同牢牢地盯着他,再不发一言。偌大的屋子便像是被罩了一个玻璃罩子,空气渐渐稀薄,叫人呼吸都困难。
外头脚步声匆匆而至,曾连同抬头一瞧,原来是吴管家带了洋人医生前来。
曾连同与洋人医生交流了几句,那医生便取了银质听筒之物,为笑之诊治。洋人医生很快发现了不对劲儿,忽然大声道:“it’ssmallpox!it’ssmallpox!”
他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一边与曾连同交谈,一边朝众人挥手,道:“out!everybodyout!it’ssmallpox!it’ssmallpox!”
唐宁慧见之,更觉四肢冰凉,仿若天塌。都说洋人医术高明,可以起死回生,如果连这洋人医生也这般紧张害怕,莫非连他们也无可奈何?
唐宁慧不由得忆起她八岁那年,母亲朱碧青染上此病的时候,疯了一般地把她打出了院子。父亲唐秋冯不得已让人把母亲送去了乡下。上车前,她远远地见了母亲一面,又隔了车帘说了几句话。那个时候她不知道,那次见面,居然是母女两人的最后一面。
哪怕是这般打发了她娘,可大娘唐陆氏还是不放心。当时唐家在宁州的西宁山有一间别院,往常都是夏天的时候偶尔去住几天,平素也都空着,只有一对老仆人负责看管打扫。唐陆氏又哭又闹地让唐秋冯带了全家出去避“痘”。因唐宁慧一直与母亲住在一个小院,唐陆氏的意思是说她指不定也染上了,只是未发作而已,又说家里就唐少丞一根独苗,她这后半辈子也就这么一个依靠,若是唐少丞有个三长两短,她也活不了了,死活让唐秋冯把唐宁慧扔下,说,若是不把她留下,她索性就一头撞墙上得了。
唐秋冯被唐陆氏一哭二闹三上吊弄得实在没有法子,只好留了一个看门的仆人和一个婆子照看唐宁慧。结果她娘朱碧青最终没能熬过来,可是她却命硬得很,没有染上那不治之症。
想不到如今笑之居然也会染上这个病。
许大夫走近唐宁慧,低声道:“七太太,我听闻洋人有法子,可以治疗天花。小少爷只是初期症状,若是洋人肯施救的话,必定无碍。”唐宁慧闻言便如溺水之人抓住稻草一般,霍地抬头:“当真?”
许大夫点了点头:“七太太放心,七少爷必定有办法让洋人救治的。只是这天花之症,最易传染,须得小心侍候。七少爷暴怒之下,怕是听不得在下的话,请七太太一定要好好劝导。”
唐宁慧道:“我明白的。谢谢许大夫。”许大夫顿了顿,又道:“七太太……若是那洋人没有救治之法,也不是说小少爷就无药可医了……只是这天花凶险得很,能否药到病除,在下实在无十足把握。”
片刻,只见洋人拿出了一个针管,给笑之打了一针,又与曾连同交流起来。唐宁慧此时只恨自己英文不流利,仅会最普通的交流,曾连同两人说的很多生僻之词,她实在是一窍不通,听得云里雾里,一头雾水。
打了一针后,笑之的热度渐渐退了下来。曾连同便把洋人和许大夫、吴管家都叫去了书房。
半晌后,有侍从过来请唐宁慧:“太太,七少爷让您过去一趟。”唐宁慧一直想问个明白,便起身吩咐了巧荷等人好好照看笑之,随侍从来到了书房。
今夜的唐宁慧因陪曾连同外出,穿了藕荷色底子的镶边旗袍,衣襟下摆处都由绣娘精心绣制了芍药花,脚步轻移间便如花开袅娜。她眉目本就极好,华服妆容下,更显得绰约楚楚,娇丽难言。哪怕是方才舞会上,众女眷济济,燕瘦环肥万紫千红中,曾连同眼里亦只瞧见了她一人。
可此刻走进书房的唐宁慧双目红肿,神色憔悴,显然是为笑之的病哭了许久。
曾连同往日里亦曾逢场作戏,可那些女子来来去去,他从不经心。当年的他对她,亦不过是利用而已。
当年的他,刚从国外留洋归来。他爹曾万山原本是想把他送到军中历练,可当时与柳宗亮正在争夺地盘,双方你来我往,呈胶着状态。后来,曾家军情报部门打探到柳宗亮暗中要与俄国人签订卖国密约,欲借俄国人的势力打败曾家军。那个时候的周兆铭等人在军中已久,早已经培植了不少亲信。曾万山也想让曾连同拿此事立威,便派他去了宁州打探处理密约事宜。
他在宁州待了一个月,便打探到此事是由柳宗亮的心腹汪孝祥负责。汪孝祥与柳宗亮当年是私塾同窗好友,两人对月拜过把兄弟,交情极深。柳宗亮发迹后,一路提携汪孝祥,汪孝祥亦投桃报李,对柳极为效忠。
汪孝祥虽妻妾成群,可一直膝下犹虚,一直把侄子汪文晋当成自己儿子来培养。当时负责经手密约的不过几人而已,除了汪孝祥、汪文晋外,便是汪孝祥身边的几个心腹亲信以及一两个秘书。而汪孝祥、汪文晋以及心腹亲信随身都有几个护兵保护,加上位高权重,难以接近。他们一行几人潜伏在宁州,无法公然行事,左思右想下,只好从秘书室的秘书下手。
仔细打探之下,发现当时的秘书室有三个人极有机会接触到。一是周璐。据线人回报,汪孝祥平日里极看重周璐,醉翁之意不在酒,整个市政厅的人都心知肚明。可那周璐是极精乖的人物,要从她那里得到情报可不是什么易事。
第二个是男秘书林书怀。因是男秘书,他们便用了美人计,暗中派人接近。
第三个便是唐宁慧。据说她平时循规蹈矩,虽然言语不多,做事却极认真,一直颇受汪文晋看重。再则线人说她长得极美,与周璐的妩媚风流不同,明眸皓齿,娟娟静美。又说汪文晋显然是看上了她,要不是顾忌自己的夫人是柳宗亮的侄女,怕是早就下手了。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唐宁慧当年在俄国人办的教会学校上过学,精通俄文。
到底是从周璐那里下手还是从唐宁慧那里下手,当时曾连同考虑再三,决定暗中见一面再作定夺,于是便有了他与唐宁慧在袁家舞会的初见。水晶灯下远远见之,果然娇美可人。那时他在露台上,不料她会闯进来,于是便有了那一舞。
他暗中又见了周璐,权衡之下,觉得唐宁慧参与密约的机会更大,便决定接近唐宁慧。后来,他果然从她口中得知汪文晋让她整理的密约,亦得知汪文晋每天将密约文件放在随身的包里,晚上携带回家。于是曾连同派人暗中潜入汪文晋府中,顺利地从保险箱中拿到了文件。不几日,全国性的报纸上大肆披露了柳宗亮的卖国行径,举国愤然,群情汹涌,一致要求柳宗亮下野。
柳宗亮狼狈逃至宁州避世,曾连同便决定一不做二不休,趁他病要他命,亲自安排了暗杀活动。结果柳宗亮命大,逃过一劫,但落下了半身不遂之症。柳宗亮的几个实力手下趁机夺权,柳家军名存实亡。曾万山趁机挥进,柳军将领各保自己的实力,不做正面应战。曾家军势如破竹,一月之间,连下数州。
经此一仗,曾连同便在曾家军中一夜成名,众将领对他刮目相看,再不敢轻视,连周兆铭等人亦暗暗心惊。
但所有事中,唯一让曾连同没料到的便是与唐宁慧成亲。当日,她投奔于他,曾连同亦不过是权宜之计,若不如此,他怎会顺利拿到他想要的东西?
柳宗亮暗杀事件后,对曾连同已存戒心的周兆铭等人暗中把他仍在宁州的行踪泄露给了柳宗亮,欲来个借刀杀人,不费吹灰之力除了他。当时整个宁州城门大关,全城进行大搜捕。在此情况下,曾连同只好留下银票细软,独自离开。
曾家历代以来,一直子息艰难,老头子曾万山虽妻妾成群,但生下的孩子皆夭折,现今膝下只有他一个男丁,所以曾连同从未料到唐宁慧会怀孕,会为他生下笑之。
可眼前这弱质纤纤的女子,为他生儿育子,一路走来,从不言半句委屈。曾连同此时方真正知道这唐宁慧于他终是与旁人不同。此生,她与他,还有笑之,已经血脉相连,再也分不开了。
曾连同上前,柔声道:“你不要急。乔治医生有法子救笑之的。他说他当年的教授曾经提到过如何救治,他虽然没医治过这病,但有六七分的把握。”
唐宁慧先头一喜,听到后来只有六七分的把握,便又忍不住啜泣起来:“可也不过是六七分而已。若是……若是……”
曾连同忙道:“洋人在我中华,平素行事霸道可恶,神憎鬼厌。但他们有一点极好,便是觉得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是上帝的子民,把治病救人看作是一件极重要的大事,绝不会打诳语。再说了,鹿州城凭我曾连同三个字,他也没那个胆子诓我;二来洋人做事谨慎,极实事求是,哪怕有十分把握,人没治好,他也只说七八分。其实那六七分便是十分。”
唐宁慧听着,稍觉宽慰,含泪抬头,却见曾连同正凝神瞧着她,目光幽幽深深的,又沉又怜,似含了许多东西,与往日极是不同。唐宁慧这几年心如止水,哪怕是与曾连同再遇,她亦不起半点儿波澜,可是此时曾连同的眼光,却看得她有些心慌意乱起来。
唐宁慧垂了眼,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听曾连同的声音缓慢低沉地响起:“只是此次笑之出痘,我心里一直觉得蹊跷得很。”
唐宁慧直视他:“蹊跷什么?”曾连同转头望着喜鹊闹梅的窗子雕花处,眸色与乌黑夜色一样又深又沉:“我怀疑是有人暗中谋害笑之。”
唐宁慧瞬间睁大了双眼:“有人谋害笑之……”可她话音未落,便已醒悟过来,“你说的是曾夫人和周兆铭他们?”
曾连同道:“不错,正是他们。只有他们巴不得我死、笑之死,这样他们方能全盘接手曾家。”
曾连同顿了顿,又道:“你与笑之到鹿州也有不少时日了,哪怕我千防万防,可府里这么多人,谁能保证他们个个都是忠诚的呢?如今这世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再说了,周兆铭等人如今在鹿州位高权重,为了荣华富贵,甘心为他卖命、受他驱使的人也不在少数。”
他为了笑之的安全,连对他爹曾万山都未曾透露半分。曾连同对他爹曾万山了解得很,知道他爹一直巴望着他为曾家开枝散叶,若是知道有笑之这个孙子,肯定会立刻命他们搬回曾府,好来个含饴弄孙、三世同堂。可曾家那婆娘在曾府里掌家几十年了,除了他与父亲身边的侍从护兵,里里外外也不知道有多少是她的人,若他一个不防备,那婆娘必定会用万般手段来对付唐宁慧和笑之。
曾连同道:“这件事须得好好查个清楚。不过,目前还是以笑之的病为先。倘若是真有人狗胆包天,敢在我府里谋害笑之的话,我会让他后悔曾经活在这世上。”
唐宁慧默然了片刻,道:“我也有一件事情要与你商量。”曾连同示意她说下去,她便道,“你亦知道,这天花是要过人的,所以我想让吴管家把府里的人召集起来,询问清楚哪些人出过痘,这样也好让出过痘的婆子丫头服侍笑之……”唐宁慧说到这里,脑里隐隐闪过一个念头,可是想抓又抓不住,便止了口。
曾连同道:“应当如此。”见唐宁慧神色愣怔地站在那里,不由问道,“怎么了?”
唐宁慧蓦地抬头:“我想到了一事。笑之这病若真是有人故意为之,定是用了或是碰触了那些出痘之人的物件,方才染上的。可那人若是我们府里的内奸,他自个儿如果没出过天花,又如何敢带那些物件进来的?他自己不怕被传染吗?所以……”
她说到一半时,曾连同已经会意,一把握住她的手,呼吸急促地道:“所以,这事若是人为的话,必在府里出过痘的那几人身上!”
这日晚上,吴管家召集府里众人。他目光沉沉地扫过:“大伙都知道小少爷生病了,方才洋人大夫已经确诊了,小少爷得的是天花……”
众人本是垂首听训,可一听此话,一下子乱了起来:“天花……”“这可如何是好?”“这病是要过人的!”
吴管家摆手示意众人安静:“这出痘的凶险我不说,大伙心里也清楚得很。现在把大伙找来,就是想问你们一下,在你们中间可有人出过痘,若是已出过痘的人,接下来这段时日,府里会安排你们去侍候小少爷的起居。”
吴管家打开手边的雕花木盒,露出里头层层叠叠金灿灿的元宝,慢条斯理地道:“凡是出过痘的人,终生不会再得此病,所以亦不怕会被染病。七少爷吩咐了,能做这份差事的人,必定重重有赏。”
说到这里,吴管家停了下来,一双精明锐利的眼缓缓扫过众人:“只是我有一句话,你们可都给我听清楚了。那些个没出过痘的,可别贪图这些赏钱,万一染到了这病,一条命便等于握在了阎王爷手里,到时候别说自己,绝门倒户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别有命拿赏钱没命花。你们自个儿好好掂量掂量,掂量好了,就过来登记领赏。”
本有些眼睛发直、跃跃欲试的听差仆妇,听了这话,便似被冰水浇头,也绝了念头,再不敢痴心妄想了。
而那些本已出过痘的听差仆妇,听了吴管家先头的话,便觉得天上掉馅儿饼似的,纷纷举手:“吴管家,小的五岁那年已出过痘了,背上还有很多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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