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神殿之亡-《一品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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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忘了自己身怀绝学,纵身掠出卫阵远比跑要快,她只是奋力地拨开碍事的侍卫、冰冷的弓弩,脚步踉跄,一意向前,风从耳畔拂过,送来的都是那思念经年的名字。

    瑾儿!

    瑾儿!

    她的孩儿!

    “娘!”巫瑾撩起衣袍,双膝一屈,重重地跪了下来。

    圣女扑到巫瑾面前,一把将他拥住,放声痛哭,“瑾儿!我苦命的孩儿!我们母子此生竟还能相见……还能相见……”

    祭坛远处,杀声渐歇,天地间静得只有哭声。

    任谁都想不到,在神殿内斗、不死不休的这一日,祭坛之下会出现母子重逢的一幕。那是南图三皇子巫瑾,在大兴为质整整二十年的巫瑾,奉诏回国却失踪于南图国境的巫瑾,他怎么会出现在图鄂,出现在这废都的古祭坛下?

    这一刻,谁都一头雾水,就连见惯了风云诡秘的神官姬长廷都仿佛被施了定身之术,生生地定在了祭坛上。

    所有人都呆怔地看着那对抱头痛哭的母子,不知多久过后,又将呆怔的目光移到了母子身后的那人身上。

    所有人都在思忖:大安县县祭木兆吉怎会与圣女之子一同前来?护送巫瑾回国的人不是英睿皇后和她的神甲军吗?巫瑾到了,英睿皇后在何处?

    梅姑盯着暮青的背影,自圣谷林中初见至今,许多她无暇多思的事情如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涌上心头,渐起惊涛骇浪之势:小姐当年被发落到了汴州古水县为奴,少主人是个女子,汴州古水县人士,去过盛京,能到图鄂,有破阵之奇智、闯阵之果敢,一队封穴不住、刀箭不入的侍卫尊她为主子,她身边还跟着南图三皇子巫瑾!

    藤泽也盯着暮青的背影,目不能移,许多传闻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传闻英睿皇后待人疏离,冷淡寡言,木兆吉如是;传闻英睿皇后有阴司判官之名,验尸断案有别于人,木兆吉如是;传闻英睿皇后出入过暹兰大帝的地宫,擅解迷阵,擅破机关,木兆吉如是!

    木兆吉!英睿皇后!

    这两个名字在藤泽心中交替着,近乎狂乱之时,那人终于揭了面具。她面向祭坛,藤泽看不见真容,却能看得见神官、圣女及长老院众震惊的神色。

    圣女离暮青最近,看着那与她年少时颇像的眉眼,问道:“你……你是?”

    “暮青。”暮青未唤姨母,只道出了名姓。

    当今天下,提起一个女子的闺名,没有比暮青这个名字更广为人知的。即便图鄂锁国,祭坛下对峙的两军将士尚不知暮青是何许人也,但参知政事的长老院、手握大权的圣女、神官及消息通达的江湖人士却对这个名字如雷贯耳。

    驼背老者指着暮青,结结巴巴地道:“她、她……少主人是、是……”

    那徽号仿佛噎住了老者的喉咙,他结巴了半天也没能说出来。

    这时,姬长廷在祭坛上扬声道:“南兴皇后凤驾亲临,有失远迎。不知皇后殿下驾临我国,何故不报殿司?何故易容?何故闯阵?我国大安县县祭现今何在?南图使节团现今何在?”

    话语一落,军中嗡的一声!

    长老们心中生寒,细思恐极:事到如今,已经无需问凤驾是如何潜入图鄂的了,莫说神官大人和长老院,就连圣女殿下这当娘的都没料到巫瑾奉旨回国,敢以失踪掩人耳目,冒险折道图鄂,大安县祭又怎么可能料得到?木兆吉是死是活姑且不说,只说大安县,如今是何人在主政?那可是图鄂的疆土,国之门户啊!城池落入敌手,官吏遭人冒充,事发月余,竟未走漏丝毫风声,岂能不令人胆寒?

    姬长廷却有更深的不安:他昨夜刚跟女儿谈及南兴帝后,今日人就忽然现身,忧思成真,实乃凶兆啊!南兴帝的这位皇后胸有奇谋、胆识傲人,行事难以常理揣测,他日若回到南兴帝身边,必是大患!看她带的侍卫不多,今日能一同除之吗?

    姬长廷一连五问,暮青一语不发,只是看着巫瑾。

    巫瑾站起身来,将娘亲挡在身后,隔着弓弩阵望向祭坛,云淡风轻地道:“使官乃南图臣子,神官大人问的过多了,与其忧心他国臣子,不如着眼当下吧。方才,神官大人逼我娘抉择之事甚是有趣,本王以为,神官大人也不妨来抉择一回。”

    说罢,巫瑾转身望向藤泽,暮青也随之回身。

    身后众人望见二人的容貌,无不目瞪口呆。

    藤泽从得见暮青真容的那一刻,目光就再难移开。她貌似瑶儿,其神却孤清卓拔,其骨傲雪凌霜,生是女子,却如石如竹,难怪披挂一身战袍毫不违和,难怪徽号英睿,难怪二帝相争,为夺江山为夺她。这文能赈灾断案、武能领兵平叛,贵为一国之后,却冒充敌国官吏参试闯阵的奇女子,怕是世间独一。

    “少主人?”梅姑朝暮青递来了询问的目光,少主人此番冒险潜入图鄂是为了帮仇人之后?!

    “婆婆稍安,待今日事了,我再给婆婆一个交代。”暮青说罢看了侍卫一眼,侍卫立刻将被封了穴道的藤泽提出人群,扯下了风帽。

    “……泽儿?!”姬长廷大惊!

    “泽哥哥!”姬瑶方才一直惊于巫瑾的出现和暮青的容貌,直到看见藤泽,她才终于回过了神来。

    巫瑾听出暮青与梅姑之间似乎有些秘事,但眼下不是问的时候,于是说道:“神官大人的爱婿在此,是要束手就擒换他的性命,还是要本王杀了他,咱们刀兵相见,不死不休?”

    这话是姬长廷说过的,他还不至于这么一会儿就忘了,他看了眼已被救下的景少宗,又看了眼被巫瑾挡在身后的圣女景离,怒极反笑道:“刀兵相见?就凭你这二三十人?狂妄小儿,不知天高地厚!”

    姬瑶冷笑道:“好一个刀兵相见!既然想要杀人,何不放开泽哥哥,杀了我?”

    姬长廷看向女儿,她背衬着悬崖荒壁,立在破败的祭坛上,红裙迎风扬起,似泼向青天的血。

    她道:“自从兄长去往盛京为质,这些年来,娘所争所谋无不是为了兄长,而我……不过是她当年为了固位而生的筹码。在娘心里,唯有兄长才是宗嗣。反正娘刚刚也想杀了我,兄长何不放开泽哥哥,要杀就杀我这多余之人?”

    说罢,她纵身而起,向着阵外掠去!

    “瑶儿!”姬长廷大惊,急忙纵身急追!

    姬瑶人在半空,寒声说道:“兄长不敢过来,我自过去,看你的刀敢不敢沾我的血!”

    话音落下,她已在巫瑾身前三丈!

    巫瑾看着那张颇似娘亲和暮青的面庞逼近,不由蹙了蹙眉,就在这稍稍失神之时,姬瑶已经落了下来。

    丈许之遥,裙风卷起黄尘,巫瑾虚了虚眼,姬瑶的袖下忽然滚出一物,往地上一掷,砰的炸开,迷烟四散!

    圣女一惊,急忙将巫瑾拽向身后!

    这时,迷烟中已伸出两只手,一只抓向巫瑾,一只抓向暮青!

    暮青就在巫瑾身后数步之处,姬瑶屈指成爪,刹那间将迷雾掏出个洞来,洞后,一双眼眸正看着她,一把精巧的薄刀正等着她。

    那双眼眸冷静无波,仿佛早已洞悉了她的心计——她根本就不想救藤泽,救他难决成败,救之何用?倒不如寻个借口掠到阵前,出其不意,擒贼擒王!

    她与娘亲不睦,自幼反感巫瑾,从不称其为兄,她相信爹定能听出她话里不同以往之处,明白她的心计。爹果然懂她,可南兴皇后又是如何识破她是真情还是假意的?

    姬瑶惊诧之际忙将这手一收,那只手心里同时滑出一把柳叶刀!而就在她收手换刀之际,暮青手上那把薄刀一抬,袖下也有杀机刺出!

    迷雾未散,那袖下不知藏着什么兵刃,竟寒光不露,唯有杀气凌人!

    那杀气厉极,姬瑶不敢轻视,下意识地旋身急避!这一避,她背后大敞,而在她背后的正是神官姬长廷!

    姬长廷正抓向巫瑾,圣女护子,裙袖一拂,送退巫瑾之时,抬手便是一掌!这一掌尽了全力,姬长廷与她双掌相撞,二人的真力迫得迷雾霎时消散,就在这殊死相较的一刻,冷不防一道杀机从旁逼来,那兵刃有实无形,不待姬长廷分辨,就听噗的一声!

    一条断臂凌空飞起,姬长廷真力大溃,胸前被掌力一贯,登时口吐鲜血,飞向弓弩阵中!

    “爹!”姬瑶凄厉地大喊一声,纵身追入了阵中。

    营阵上空,一道身影却比她快,在姬长廷撞上断崖前将他接住,落在了祭坛上。

    “长廷!”圣女跪坐下来,拥着姬长廷问道,“你怎么样?”

    “爹!”姬瑶扑过来,将圣女一推,“你滚开!”

    “瑶儿,不可对你娘无礼……”姬长廷一开口便咳出口血来,他仰头看向圣女景离,看着那双忍痛关切的眼眸,笑道,“你果然还是舍不得我死……”

    圣女不吭声,眼中含了泪。

    姬长廷问道:“你没想过要杀瑶儿,是吗?”

    圣女仍旧不吭声,含泪的神情带着几分倔强。

    姬长廷虚弱地笑道:“你对瑶儿出手是为了逼我救她,好趁机救下你侄儿,你早就算计好了出手的时机,就算我来不及救下瑶儿,你也能收回暗针。你……你之前与我争吵也是故意为之吧?不过是为了制造出手的时机……”

    姬瑶闻言,怔怔地看向圣女。

    姬长廷道:“瑶儿,爹总劝你跟你娘多学学,凡事要学会待时,莫要急功近利……你总是听不进去,日后……爹怕是没有机会再叨念这些话了。”

    “爹,别说了,您先治伤好不好?”姬瑶在姬长廷的心脉上急点了几下,可那条断臂就是止不住血,她慌了神儿,冲圣女磕头求道,“娘,您医术高明,救救爹好不好?女儿求您了!日后一定什么都听娘的!”

    圣女含泪别过脸去,刚刚她怕瑾儿被擒,那一掌使了全力,心脉重伤之人即便是大罗神仙再世也难起死回生了。

    姬长廷费力地抬起手来,抚了抚女儿的脸颊,说道:“傻孩子,哭什么?我和你娘早晚有这一日,你不是早就知道?当年……是爹对不住你娘,她那时正如你这般年纪,乃待选圣女之尊,而我……亦有望继任大位,我们青梅竹马,本该是一对佳偶,奈何……两国交兵,神殿有战败之危,南图新帝年轻,长老院便商议出了一计美人计,牺牲你娘,保全四州。你娘……她来求过我,可我放不下就要得到的大权,我那夜没带她走,我……是我一手把她推到了军营,推到了南图新君面前,推到了今日这步境地……”

    崖风呜咽,好似那夜凄苦的风声,圣女斥道:“事到如今,你提这些做甚!”

    姬长廷对女儿道:“爹一直不敢告诉你,你和你娘的性子太像了,你娘恨毒了我,爹怕你得知当年之事,也会恨我……”

    姬瑶握着父亲的手,摇头哭道:“我不恨爹,我不恨!”

    姬长廷笑了笑,声音虚弱得仿佛被崖风一吹便要散了,“虎毒不食子,你日后要听你娘的话……”

    这是遗言,姬瑶听得出来,她痛不能言,只哭着握紧父亲的手,仿佛只要抓住他,他就不会走。

    “离儿……”姬长廷的目光已经涣散,却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竟将手从女儿手里抽了出来,而后高举起来指向青天,对着大军做了一个手势。

    那手势乃收兵之意!

    “你我走到今日,这结局……其实挺好……”这话被崖风吹散,也不知景离听见了没,姬长廷缓缓地闭上眼,手颓然地落了下来。

    “爹!”姬瑶悲凄的喊声冲破云霄,祭坛之外,对峙的两军将士中有一半人马面朝祭坛跪了下来。

    祭坛上,四位长老面色惊惶,东大帐外,弓弩阵中气氛惴惴。

    圣女看了眼伏在姬长廷身上痛哭的女儿,起身冷冷地环顾了一眼祭坛之下,厉声说道:“绑下长老院宗法督监四位长老,神殿将士卸甲收兵,敢有负隅顽抗之人,就地格杀!一个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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