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千里家书-《一品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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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善其默然,这并非奇策,只能算是无可奈何之举,难道南兴真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圣上回天乏术了吗?
何少楷陪在一旁,恭谨地低着头,眼里却有嘲弄之色。若真有奇策回天,圣上何至于夙夜难眠?淮州沦陷那么大的事何至于一瞒三日不行朝议?
“不知陛下打算调遣哪路大军?”这时,何善其问。
“关州军。”步惜欢长叹一声,意态忧愁,“眼下能调的也只有关州军了。”
何少楷一听,再难装聋作哑,于是问道:“敢问陛下,何不命水师南下淮水,与关州军合围淮州?”
他一开腔儿,何善其便转头看来,眉头暗皱,目光警告。今日他本不想带孙儿一同进宫面圣,奈何府里两天前就收到了淮州沦陷的消息,当时消息尚未传入汴都城中,他怕进宫面圣就等于告诉圣上何家在淮州有眼线,惹得圣上猜忌,于是便在府里熬了两日。他年事已高,受了两日焚心煎熬,今日已有精神不济之感,少楷担心他,保证在宫门外候着,绝不惹事。可没想到,圣上将他一并宣进了太极殿,进了宫门后,他一再地告诫他莫要冲撞圣上,他怎么就管不住嘴?
何少楷把眼帘一垂,权当没看见。
步惜欢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朕岂会不想用水师?可一旦水师南下,岂不等于自撤屏障?到时也不必平叛了,直接迎元修过江便可。”
“臣说的不是江南水师,而是江北水师。”何少楷瞄了步惜欢一眼,见他背衬明窗,锦龙环身,眸光似日光,淡凉薄寒。纵然江山危矣,他依旧雍容矜贵,这骨子里的尊贵气度叫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俯首。何少楷慌忙俯首,心头没来由地生出股恼意,于是继续谏道,“大江北岸畏惧的是我朝水师之众、战船之威,有江南水师镇守汴江足矣!而今正当用兵之际,陛下何不命江北水师兴船南下,助关州军对淮州形成水陆合围之势,以平淮州之叛?天下皆知江北水师曾是西北新军,擅水战亦擅马战,如此精军,若命其走河道登陆淮州,定可与关州军里应外合,重挫叛党!”
这一番谏言义正辞严,可何善其一听就明白了孙儿的用意,刚要开口斥责,便听步惜欢漫不经心地道:“江上行船难掩行踪,一旦江北水师兴船南下,叛党必能猜出朕用兵之意,倘若事先埋伏,江北水师莫说是与关州军里应外合了,只怕一登岸就会被围杀于淮州境内。水陆合围之策并非不可行,但需天时,若江上无连日大雾,朕就是想用此计,也得顾及五万将士的性命,爱卿说是不是?”
步惜欢问着,唇角噙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方才那凉薄的目光仿佛只是错觉。
何少楷却心头一惊,忙请罪道:“是,微臣救妹心切,思虑不周,请陛下降罪!”
“爱卿不过是出个兵策罢了,兵马又无损失,何罪之有?”步惜欢的话里虽没有怪罪之意,却未宣平身。
何善其听了,已知龙颜不悦,哪知何少楷仿佛未觉,竟借机道:“陛下,臣想请命领兵伐逆!”
何善其大惊,怒极攻心之下,眼前一阵泛黑!
“哦?”步惜欢睨来,似笑非笑。
何少楷道:“叛臣作乱,朝廷有难,微臣理应报效皇恩!臣请随关州军赴淮州平叛,望陛下恩准!”
“胡闹!你乃水师将领,如何领兵马战?况且何家一脉单传,你妹妹已经受困于淮阳城中,你若再在淮州出了什么事,叫朕如何跟你祖父交待?朕会想尽一切办法将你妹妹救回来,江上的防务就交给你祖父。男儿志在报国是好事,可也得分时候,你想建功立业,日后有的是机会。”步惜欢斥罢,睨了眼何善其。
何善其忙恭声道:“陛下放心,老臣今日就登船布防!”
“那就辛苦爱卿了。”步惜欢转身回了龙案后,取了本奏折便批阅了起来,淡淡地道,“朕尚有折子要批,跪安吧。”
“是!老臣告安!”何善其睃了眼上首,忍着心头的绞痛厉色道,“还不跟祖父回去!”
“是,微臣告安。”何少楷叩首起身,随祖父却退而出,窗影掠在脸上,若风起于山岭,湖波未生,暗影已动。
……
何善其一回府就宣了府医,待药熬罢,何少楷端着药去了祖父房里。
“祖父……”
“跪下!”何善其卧在榻上,气息虚浮,老态尽显,“自圣上亲政起,你惹了多少事,你说!”
“祖父,先把药喝了吧。”何少楷端着药碗跪在榻旁,孝敬恭顺之态与面圣时判若两人。
何善其扬手一打,药碗翻在虎皮毯上,声音沉闷,如石落地,“你妹妹被叛党所俘,你献策救人倒也罢了,竟想趁机除掉江北水师!你以为你的心思圣上看不透?你竟还敢奏请领兵出征!咱们何家光水师的兵权就够圣上忌惮的了,他岂会让关州的兵权落入你手里?更别提是眼下这种时候!你是不是觉得江山岌岌可危,圣上的帝位不稳了,今日面圣才敢如此大胆?!你难道不知连日来圣上将徐锐、史云涛和内外八卫的统领宣召了个遍?他防着都城生变呢!你不表忠心倒也罢了,竟敢显露这种野心,你是想把圣上逼急了,在江山倾覆之前先诛灭何家满门,是不是?”
何少楷没吭声,只是把碗拾了起来,起身出去了。少顷,又端了碗药回来,跪在榻前说道:“祖父,身子要紧,先把药喝了吧。您先喝了药,孙儿有事要禀,事关妹妹的。”
说罢,他将药吹凉,递了过去。
何善其睁了睁眼,浊目里露出狐疑之色,他不知孙儿有何事禀告,但太清楚他执拗的性子,于是只得强压住怒气,将药喝了。喝罢之后,才有气无力地道:“何事?”
何少楷将碗放到桌上,回身伏在榻前,附耳嘀咕了一阵儿。
何善其双目猛睁,忽然咳了起来,“你们……你们……咳咳!”
何少楷直起身来,笑意凉薄,“祖父也别怪妹妹,她对圣上一片痴心,怎会甘心将后位拱手他人?只不过,妹妹被那黑袍女子所骗,事先并不知淮州会反。她一心为后,若事先知道此行会危及陛下的江山帝位,她是绝不会去的,可如今木已成舟,祖父觉得岭南王会放妹妹回来为后,让我们何家跟圣上成为一家吗?假如圣上派人救妹妹时得知了她与那黑袍女子之间的约定,又将如何?圣上本就猜忌我们何家,如若知晓此事,必治我们一个通敌谋逆之罪!何家早就没了退路,那何不一不做二不休?”
何善其咳得厉害,喉肠之间如穿剑而过,含血怒道:“好!好!你们都长成了,敢密谋大计了!可你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就算我们何家与岭南王里应外合夺了南兴的江山,你以为就能得到北燕的封赏?你姑祖母当年与元贵妃结下的仇,你忘了?元修登基后是如何清除异己的,你也忘了?你以为他一统大兴江山之后会允许何家继续掌着江南水师的兵权?你以为何家对元家称臣就会有好下场?你太天真!”
“天真的是祖父。”何少楷嘲讽地看着榻上的老人,“祖父真的老了,自爹过世起,您就变得前怕狼后怕虎,事到如今了,竟还在权衡对谁称臣才能保住何家,怪不得当年姑祖母会死在元贵妃手中,我们何家真的太缺魄力了。”
“你、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祖父为何总想着追随旧主还是另择新主?我们为何不能像元家那般摄政于国,号令君臣?”
“……什么?”
“我们可以先夺宫权,再传信岭南,诈降北燕。北燕帝和岭南王必不会放心将汴都城交到我们手中,势必会派亲信率大军前来接手,到时我们便可挟圣上号令汴州、关州两军及内外八卫,伏杀敌军,拿下率军之将!祖父别忘了,圣上渡江时曾俘获了北燕镇国公府的小公爷季延,他至今还被圈禁在汴都城中,他祖父镇国公可是元修的启蒙恩师,元修会不想救他回朝?再说了,江北水师里有几个将领可是西北军的旧部,他们背叛元修追随皇后,元修难道不想除之而后快?我们有这么多的筹码在手里,何愁不能与北燕和岭南交涉?一旦交涉起来,那势必如两国议和,旷日持久,足够留给我们清洗朝堂的时间了,就像当初元家那般。”
这一番话,何少楷说得轻描淡写,何善其欲起无力,咳得直捣心口,“你……你想效仿元家,也不看看你的对手……圣上也好,元修也罢,岂是那么容易被你拿捏的?这期间出一星半点儿的差池,就会让何家满门万劫不复!”
“难道一心为臣,我们何家就会有好下场?圣上已经与我们生了嫌隙,就算碍于何家之功不便动手,我们何家的荣华富贵到如今也就算到了头儿了,待祖父百年之后,等待何家不过是日薄西山罢了。既如此,何不一搏?”
“如若败了呢?”
“败即身死,何惧之有?”
“你不惧一死,可有想过你妹妹?她身陷淮州,一旦你诈降惹恼了岭南王,你妹妹的性命乃至名节,你可有想过?!”
“南巡是她想去的,后位也是她想要的,英睿皇后都敢率军孤入南图,她身为何家之女将门之后,担不得此险,何以为后?”何少楷凉薄地笑了笑,“只要夺宫事成,何家摄政,废后立后之事就由不得圣上!莫说妹妹会在淮州失了名节,她就是失了性命,牌位也能入皇族宗庙,得偿夙愿!”
“你……咳咳!”何善其扶着榻沿儿,咳意难止。这是他从小养大的孙儿,他知道他心高气傲,冲动少谋,也知道他与自己政见不合,圣上亲政之后,孙儿更是对他心存不满,却从来不知他有此狠辣之心!
何少楷看着榻上的老人,看着他老如树根的手,看着滴落在虎毯上殷红的血,冷淡地站了起来,“祖父年事已高,何家的事还是交给孙儿吧。”
何善其费力地抬起头来,眼前人影虚晃,已如云雾,他看不清孙儿的神色,只听见话音自他头顶上传来。
“祖父放心,孙儿是不会谋害祖父的,只不过料到祖父不敢兵行险着,故而想让祖父歇几日罢了。祖父就权当睡一觉好了,待您睡醒了,朝堂上就会是另一番风光了。”何少楷说罢,指尖在祖父后心一点,随即将人扶着躺好,擦了唇角的血,而后便拿着药碗走了出去。
“把药渣清理干净,换上昨日的。”何少楷将药碗递给守在门外的一个大丫头,随即便往书房去了。
兵符在书房,何少楷取来兵符交给长随,道:“执兵符召集各位老将军到府中议事,就说是江防要事!”
长随领命而去,何少楷缓缓地打量了眼书房,目光幽凉。良久,他绕过书桌,往那把从未坐过的阔椅里坐了下去。
……
老将们来时,何少楷正在祖父的卧房里拿帕子擦着虎毯上的药渍。
老将们惊声问道:“少都督,老都督这是……”
何少楷就地回身,大礼叩拜道:“几位老将军,何家有难,还望救我!”
老将们吓了一跳,急忙去扶何少楷,“少都督何出此言?我等奉军令前来议事,老都督怎会病成这副模样?有难又是何意?”
何少楷抬起头来,眼中含泪,叹道:“一言难尽!祖父病重,榻前不宜吵闹,还望几位老将军随我到书房详说。”
老将们只好退出了暖阁,到了书房,房门一关,几人列坐。
何少楷立在书桌前,朝几人打了个深恭,面色忧忡,开门见山,“几位老将军可听说淮州之事了?”
“听说了,只是不知真假。听说上午老都督和少都督已进宫面圣过了,不知可有探听到什么口风?”
“此事属实!”
“啊?”几位老将互看一眼,神色凝重。
“事到如今,就不蛮几位老将军了,其实……”何少楷瞥了眼房门,院外明明有亲兵严守,仍压低声音道,“其实皇后娘娘并不在南巡的仪仗之中,如今被叛党所俘之人是我妹妹!”
“什么?!”老将们皆以为听错了,回过神来急声问道,“少都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圣上为稳江山,欲助巫瑾登南图君位,率军护送巫瑾回国的人其实是皇后娘娘,南巡不过是个幌子。家妹因对圣上一片痴心,甘为替子冒险南巡,却不料被淮州反臣所俘。圣上三天前就收到了密奏,却因怕朝中生变而没敢声张,只是频召近臣入宫议事,直到今日,事情瞒不住了才召祖父入宫觐见!其实,祖父前天就收到了淮州出事的风声,却因怕惹圣上猜忌而没敢进宫面圣,生生在府里苦熬了两日。祖父年事已高,这两日汤药不断,今日晨起时已瞧着身子不大好,之后又与百官一样在宫门外跪了些时候,结果圣上非但没有良策,反倒命祖父亲自登船领兵布防,祖父领旨回到府里之后就咳血不起了。我没敢声张,怕圣上得知后疑祖父诈病怠防,这才私取兵符命人前去请几位老将军过府议事。眼下该如何是好?还望几位老将军教我!”何少楷抱拳跪拜,语气沉痛。
书房里半晌无声,老将们皆在震惊之中难以回神。
南巡之事真可谓惊天之秘,说起来寥寥数语,却绝非一时半刻所能消化的。
不知过了多久,一位老将才发觉何少楷还跪着,忙起身将他扶了起来,说道:“少都督快快请起!老都督的病,家医怎么说?”
“家医说是急火攻心!祖父以为圣上频召近臣,定能谋得良策,哪知并无奇策,他怎能不急?”
“那圣上打算如何救人?”
“说是明调大军,暗遣死士,调的是关州军。”
那老将不说话了,任谁都知道,这并非奇策,只能算是无奈之法。
“哼!所谓近臣,不过是些书生!左相迂腐,傅民生只擅刑狱,韩其初更是个年轻小儿,当了两年军师,赢了骁骑营几回演练,就真以为自己深谙兵家之道,能胜任兵曹尚书的要职了!圣上亲信这些文人,结果却商议不出良策来,延误战机不说,小姐若是在淮州出了事,叫老都督如何承受得了?他又怎么对得起小姐的一番心意?”一个老将怒捶桌面,茶盏叮当作响,声似刀兵相击。
何少楷面色悲凉,“江山岌岌可危,圣上哪顾得上一个女子的心意?”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那老将顿时怒道:“他怎么顾不了?当初皇后被辽帝所俘,他可是弃了半壁江山的!”
何少楷闻言,自嘲地道:“家妹怎能与皇后相提并论?圣上就是因为选妃一事才与何家生的嫌隙……”
“少都督,你太天真了!你当真相信圣上是因为专宠皇后才跟何家生的嫌隙?”那老将叹道,“圣上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怕小姐入了后宫,何家成了外戚,日后凭借水师之权和久踞江南之势会变成又一个元家!”
“可祖父从无此意!”
“嗨!自古帝王多疑,圣上哪会信老都督?”
“那眼下该如何是好?祖父病重,不能登船,我被罚思过,尚未复职,家妹身陷囹圄,圣上怠于营救,莫非是天要亡我何家?”何少楷仰面问天,神色悲苦。
老将们听得面色沉肃,纷纷出言安抚,“少都督莫急,我等跟随老都督半生,此事绝不会袖手旁观!”
何少楷大为感动,深深一恭,“多谢各位老将军!”
“少都督切莫客气。”方才那老将将何少楷扶起,说道,“江山已危,老夫料圣上不会在这种关头惹怒我江南水师,少都督大可放心进宫面圣,奏明老都督的病情,请圣上指御医过府诊治,再请圣上复你之职,允你登船领兵布防!”
“这……圣上能准吗?我年轻学浅,水师有各位老将军坐镇,何需我领兵布防?再说了,圣上巴不得何家不再掌水师兵权,前阵子好不容易抓着过错停了我的职俸,怎会轻易答应复我之职?如若真需人领兵,诸位老将军哪位不强过我?再不济,不是还有江北水师的将领吗?”
“敢!”那老将拍案而起,怒道,“我江南水师只认少都督,他章同小儿算条江里的虫?老夫这就随少都督一同进宫面圣,请少都督领兵布防,倒要看看圣上敢不敢不准!”
“老夫也一同前去!”
“老夫也去!”
老将们纷纷起身表态,同仇敌忾,要助何少楷领兵。
何少楷感激涕零,再三拜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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