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1 蜗牛角(下)-《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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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理的声音停了片刻。“恐怕是坏消息,先生。”
“他已经知道了?大受打击?精神不振?”
“他失踪了。”
“自己跑了?那他就是知道了。”
“我不认为他是主动离开了。”李理说话的语气还和刚才谈论童话时一样平静,“我在‘枪花’周围的眼线没有发现任何人出入的迹象。根据店内的成员表述,他‘突然间就从柜台后消失了’。”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傍晚。用您的话说,我想应该就是‘夕阳落下去的瞬间’。”
罗彬瀚没有问她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说,只是漠然地点点头。“这下我们又减员了。”
“我从未计划过请蔡绩先生参与对冯刍星的行动。出于双方的安全考虑,他们不见面更好。”
“可能周雨也是这么想的吧。”罗彬瀚耸耸肩说,“不管怎么样,那小子是个怪物了,还有点缺心眼,周雨没打算把他单独留在我们这儿。嘿,周雨可能还担心我会把那小子害死呢。”
“或者周雨先生的存活本就是他得以停留此处的前提,”李理又温和地补充道,“如果您把周雨先生想象成一扇门扉而非一个策划者,许多事会变得更合理。他所表现的一切能力是将梦境之地的现象转移到了我们的世界。那么当他不在此地时,这些现象恐怕也会消失。”
“难怪那小子帮我杀周温行,”罗彬瀚喃喃地说,“他肯定知道周雨的计划,然后又知道了我的。他本来应该只选择其中一个的,结果他在这儿搞两头瞒。”
“如果从他的立场考虑,您会发现这是很难责怪他的。基于目前已知的情况,我确信他是周雨先生提前为睡梦时期准备的安全保险。他当然会在正常情况下听从周雨先生的任何指示。然而我必须指出,蔡绩先生在您眼中或许有失机敏,他也绝不是一台毫无感情或盲目忠诚的行动机器。我猜测,通过梦境中的种种经历,他已经预见到了周雨先生将会面临的风险,并且很自然地将这种风险和周温行联系起来。因此他理所当然会认为,如果能在不牵涉周雨先生的情况下将周温行杀死,风险就会大幅度地消除。这是个天真的想法,可我希望您能够理解,无论是出于对救命恩人的关切,还是自身对尘世生活的眷恋,设法借助您来消灭周温行都是一个具有巨大诱惑力的选项。当然,在这个选项里他几乎没有考虑过您的安全,但他也许已经知道周雨先生向梦境之主提出的……”
“不管他知不知道,”罗彬瀚打断她说,“我没打算怪他,李理。是我自己要去杀周温行,不管他参不参与我都会干的。而且,在我看来,他得到的报应也足够了。他的恩人完蛋了。他自己也得滚蛋。而且你还记得那天他看见陷阱箱里的东西时是什么反应吗?那时候他肯定在想:我居然为了私心把一个不相干的倒霉蛋扯了进来,我简直跟眼前这个花钱买命的畜生一样混账。”
他又毫不遮掩地大笑起来。“你说他现在会在那座城里吗?也许以后那里就是他说了算?”
李理没有搭腔,也没有试图再跟他分析周雨是否还停留在悬崖中间。大概她终于认定尚未愈合的伤痕只会越碰越糟糕,只有时间才是最能轻巧缝合的回春妙手。
高速公路两边的景色慢慢改变着。种着秋番茄与茄子的田地越来越少,野地和深林间散布着紫苑、牵牛、婆婆纳和凤眼莲。大部分野花都因连日干旱而失了颜色,蔫蔫地蜷瓣垂首。成团蜂蝶不断落向花间。落下再落下。最终它们似乎只能失望地离开。松林翠绿如经油脂浸毓,然而也在烈日下黯然无神,针叶离披。除了天上燃烧的火焰轮盘依然缓慢地旋动,在他眼中印出一道道辐射状的漆黑线条,尘世间的万物全都在往下看、往下落。一切都在向下。
他自己很快也要向下了,因为此刻他的车正在往上走。这是个长上坡,设计公路的人没法避免它,只能尽量让它更平滑更缓和,不至于叫旅客走得很痛苦。等他开到坡顶时就会看见公路的出口位于视野下方,在那同样漫长的下坡路的尽头。那里才是旅途的终点。他在登高的过程中又做起白日梦。这一次他并不幻想自己的生活,而是在想冯刍星。冯刍星这个名字他昨天才知道,可不知怎么他倒已经念得很顺口了,比“小刍”顺口得多,可能因为它是个正经的人名。有这种名字的人才像个人物,才会使用阴谋诡计,会策划绝妙的谋杀复仇,而不是被一群瘪三混混欺负后哭着回家挨父母的揍。
奇怪的是,他没有办法把这两个名字联系起来。蔡绩口中的小刍在他心里长着张近似罗骄天的脸,只是更瘦小、更无措些,没有那股看似内向实则是瞧不起坏人的清高劲(这家伙尽是在学周雨的缺点,真的,搞不好将来会被闹事的病人丢进冰窟窿)。至于冯刍星?冯刍星的面孔犹如一团带着粗糙五官形状的白面糊,如此朦胧,如此苍白。那两只刀割出来的眼睛时而冷酷无情,时而又燃烧着憎恨的怒火。他甚至不能在想象中给此人一张具象化的面孔,除非他亲眼见到对方。
他能够抓住对方吗?或者会被对方杀死?这个人可能会很危险,应该说这个人当然很危险。不过这个问题对他已经不那么重要。冯刍星想要为0206复仇?不重要。冯刍星想要把死秩理论推行到底?也不重要。这世上究竟有什么事是真正重要的呢?他带着一点茫然的笑意想,他们的星球不过是宇宙里的一粒尘埃,这宇宙本身或许也只是一粒尘埃。他们这群住在尘埃上的人千方百计地想证明自己很重要,可哪怕真的把这粒尘埃炸了又能怎么样?所有他们为之洋洋自得的东西,为之厮杀抢夺的东西,所有为之歌功颂德或咬牙切齿的东西……啊,当然,它们对于生活在尘埃上的生命就是一切,一场战争发生在太空里,或是蜗牛的触角上,这对参与者来说都一样残酷。但这些和站在触角尖上纵身一跃的人并没有关系。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车下了坡,一路驶过最后的检查站。罗彬瀚从短暂的幻梦里醒来,拿起手机跟李理打了个招呼。“我该从哪儿开始呢?”他问道。他耳中和心中听到的却是另一个问题,我该在哪儿结束呢?